中国开放的操盘者——谷牧
摘要:为什么谷牧能够在“落后20年”这一判断下来重建对世界与中国的认识?谷牧的二儿子刘会远曾参与父亲回忆录的编辑工作:“淞沪会战后,父亲走散,他去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找组织,写了一份关于淞沪会战的报告,论述中国与现代化国家日本作战的真实境况以及教训,同时还研究了在这种情况下共产党如何选择。周总理看了大为赞赏,约见父亲。解放后,父亲当济南市委书记与市长,三份报告报到中央,毛主席都批示了,作为共产党接管大城市的经验转发全党。他对自己发现真实现实的能力显然有足够的自信,这是务实的基础啊。”
中国与世界
第一次出访西欧,即使是中央政府的官员亦不免出洋相。有一位不敢吃冰淇淋,大家问他为什么啊?他说他怕冷。“那你可以把它加热了再吃嘛!”回忆那段往事,83岁的李灏讲着讲着,自己先笑开了。
1978年由谷牧率领的这个代表团,成员中有钱正英、彭敏(国家建委副主任)、张根生(农林部副部长)、叶林(北京市革委会副主任)、王全国(广东省革委会副主任)、杨波(山东省革委会副主任)……当时欧洲5国接待的规格不是对等,却是更高。法国总统、联邦德国总统、瑞士联邦主席以及比利时国王、丹麦女王都出面接见。
代表团回国就开会讨论如何形成向中央汇报的报告:目前西欧一些资本主义国家,经济上处于萧条时期,产品、技术、资本都过剩,急于找出路。显然,这是中国改革开放时刻重要的国际背景。代表团内部对欧洲的感觉更是深深的震惊。时隔多年,杨波仍能清晰地报出一连串数据:联邦德国莱茵—威斯特伐利亚电力公司的一个露天煤矿,年产煤5000万吨,只有2000名职工;而国内,年产5000万吨煤需要8万人。法国马赛的索尔梅尔钢铁厂年产品350万吨,职工7000人;而武汉钢铁公司年产230万吨,有6.7万人。代表团成员不免疑惑,为什么我们会对别国有那样不真实的想象呢?李灏问当时中国使馆的外交官:“你们为什么不把真实情况报告给国内?”他得到的答案明确而无奈,“我们敢讲吗?”
这份报告用李灏的话来形容是“石破天惊”:“应当看到,我们现在达到的经济技术水平,同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比较,差距还很大,大体上落后20年,从按人口平均的生产水平讲,差距就更大。”
6月下旬,谷牧向党中央、国务院汇报,这次汇报会从15时30分,一直开到晚上23时。在新的认识框架下,谷牧展开自己和代表团对世界与中国的认知,得到了与会者的充分响应,聂荣臻元帅表态很坚决:过去我们对西方的宣传有片面和虚伪之处,这反过来又束缚了我们自己。谷牧这次调查比较全面,应当拍板了!不要光议论了!
为什么谷牧能够在“落后20年”这一判断下来重建对世界与中国的认识?谷牧的二儿子刘会远曾参与父亲回忆录的编辑工作:“淞沪会战后,父亲走散,他去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找组织,写了一份关于淞沪会战的报告,论述中国与现代化国家日本作战的真实境况以及教训,同时还研究了在这种情况下共产党如何选择。周总理看了大为赞赏,约见父亲。解放后,父亲当济南市委书记与市长,三份报告报到中央,毛主席都批示了,作为共产党接管大城市的经验转发全党。他对自己发现真实现实的能力显然有足够的自信,这是务实的基础啊。”
中央与地方
我们能否大规模地引进国外技术设备,归根结底取决于我们的支付能力。为此报告建议:一、采用补偿贸易的办法,利用外国的资金、技术、设备,大规模地开发煤炭、石油、有色金属、非金属矿山,争取几年后有相当数量的燃料、原料出口,很快偿还引进技术设备所需的费用。这种办法对欧洲最有吸引力,对我们来讲既不损害主权,又没有什么风险。二、放手大搞来料加工和装配业务,以进养出。学习技术,积累资金,逐步发展到自己制造……我们的上层建筑,很不适应发展对外贸易的要求。省市要一笔外贸贷款,就得来北京跑许多单位,盖14个图章,往往需费时一年。由于手续繁琐,限制过多,我国银行有20多亿美元存款,只利用了4亿多。其间的逻辑是,即使仅仅是引进技术与设备,亦需对外贸体制进行改革。
谷牧汇报后不久,邓小平指出:引进这件事反正要做,重要的是争取时间。可以借点钱,出点利息,这不要紧,早投产一年半载,就都赚回来了,不要怕欠账。传统的“内债外债”皆无的观念,由此瓦解。
李灏总结谷牧访欧成果有三个方面:第一个突破是承认中国落后发达国家20年,必须开放;第二是在引进技术设备的同时,也应当利用外资,迅速发展自己;第三是提出了体制变革。
当时,法国、联邦德国都有提供贷款的表示。对于中国而言,主要标准是利息低。当时日本政府有一笔向发展中国家贷放的“海外协力基金”,利率低本息偿还期长,这当然是中国重点争取的贷款项目。稍后谷牧访问日本,终于谈定1979年度500亿日元的贷款(当时约折合2.3亿美元),年利3%,还款期30年。这是我国在实行改革开放后获得的第一笔外国政府长期低息贷款。
1979年7月1日,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》经由全国人大通过,这一年,全国批准了6个合资项目,协议外商投资金额810万美元。现在看来,这些合资项目颇为有趣:餐馆两个,养猪场、包装塑料制造厂、录音机装配厂和照相馆各一个。
地方也在努力中。谷牧访欧代表团的成员、当时广东省革委会副主任王全国,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前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提出“要求中央多给广东一点权(审批权)和钱(外汇)”的建议。王全国描述说:广东省1978年外汇收入20亿美元以上,留给地方使用的只有4%;而在当时的外贸体制下,广州市引进香港会得丰棉纺织与染整后处理全套设备的项目,1978年8月开始洽谈,中央10月份批准同意,直到1979年3月办完银行手续,前后将近8个月。不少外商洽谈后,因为我方迟迟不能决定下来,就不再来了。
随后中央派谷牧带领工作组前往广东、福建调查,提出具体实施方案:外汇收入和财政实行定额包干,一定5年不变,每年财政上缴12亿元;在国家计划指导下,物资、商业实行新的经济体制,适当利用市场的调节;在计划、物价、劳动工资、企业管理和对外经济活动等方面,扩大地方管理权限;试办深圳、珠海、汕头三个出口特区,积极吸收侨资、外资,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。
“谷牧是中央工作组的组长啊,”李灏说,“整个制度的上下沟通与运作,政策的制定,他是灵魂啊!”
与特区
最初的特区功能就是增加上缴外汇。但运转起来,却大大超出人们的预期。曾经设想的仅为出口工业加工区的特区,在进入规划之后,商业、旅游、房地产等行业也被一并考虑,于是,“经济特区”成为中央对这几个区域的新定义。
1981年四季度,广东、福建、浙江三省出现走私贩私泛滥的情况,被舆论与特区挂上了钩。1985年从国务院副秘书长的位置调任深圳市长的李灏解释这其中的因素:“从内部压力讲,当时有人说特区财政、外汇都不能自给,靠输血维持,针头一拔就会死。而同时,这里又形成全民经商,全是赚内地的钱。当时的说法是:广东办特区,内地成灾区。从外部压力看,当时香港有学者针对特区工业与出口、以外资为主的定位,研究认为并未到达。香港一家报纸做了12篇连续报道,总的标题是:《深圳庐山真面目——假大空》。”一时之间,特区办不办,成为重要疑问。李灏后来回忆当年:“所谓特区风波,真正内在的原因是外资进来了,对特区性质的认识问题。有研究者定义特区是国家的资本主义地区,这一说法弄得上下都极其紧张。”
压力最直接的承担者当然是谷牧。1982年国务院实行机构改革,谷牧负责的进出口委撤了,他最终选定了8个人,组织了特区工作组,其中机巧在于,谷牧作为国务委员,除了打私、旅游等工作外,直接管的只是一个正局级的“特区工作组”而已。不过,谷牧并不会跟家人谈论工作或抱怨什么。在他去世后,很多前来吊唁的官员以为谷家人知道这段历史,所以很直接地说那段时间:“你爸爸一趟趟跑特区,做调查,做研究。从来没有一丝怨言。”谷牧在回忆录里仅仅一段涉及情绪:我还看望了正在广东休息的叶帅。1982年初以来,他也听到了不少对特区和广东、福建两省的非议,很担心我的处境。我汇报了反走私的情况以及这两年来调研的心得,表示能顶住压力,一定会把改革开放事业进行下去。他高兴地说:那就好!当时,我同两省负责同志多次交换意见,取得了这样的共识:不争辩,不解释,埋头做工作,只要中央不明令撤销原定决策,仍然照样干。
如果没有这样的坚持,特区会怎样?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疑问。
两年后,1984年邓小平视察了广州、深圳、珠海、厦门和上海。他给出的判断很直接:我们建立特区,实行开放政策,有个指导思想要明确,就是不是收,而是放。至此,风波消散。随即,中央决定开放沿海14个港口城市。
与家人
刘燕远对父亲颇有“意见”:“2005年他的老部下、老同事都动员他出自传。他当时也动心了,还请宋平叔叔给他写了序。但后来他又不想出了,一个原因是他还想再充实书稿,但除了严谨,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他不愿意张扬自己。”
退休后的谷牧,留给后辈们更多的是有趣的回忆。刘燕远的女儿张若虚,从还没桌子高的时候,就每天踮着脚给姥爷倒酒。“姥姥还有我妈规定他三小杯,他老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跟我说,再加半杯!每天为这个酒的事啊,要跟我们打半天。‘我刚才那三杯不够,你们倒太少了,再高一点,再高一点。’有时候耍赖,‘就两杯,你们记错了,还有一杯呢!’后来医生给他酒里面兑了水,他也默认了。他特别爱运动,以前是打高尔夫,后来医生说岁数大了不安全,就去文津街俱乐部打台球,每天晚上都去。星期五晚上人家休息不能去,他就把那天叫做‘黑色星期五’。”
会武术的谷牧身体挺硬朗,但经常陪他去北戴河疗养的孙辈们却未必这么看。穿上泳裤后,“能看见胸前好大一片疤,”张若虚说,“挺吓人的。”刘燕远解释说:“我爸爸是瘢痕体质,子弹从前胸进去,从后面出去了,瘢痕就长成一条了。”这是抗日战争时受的重伤。
显然,谷牧没有狭隘的民族主义想法,他的努力促成了日本政府对华的贷款。刘燕远说:“电视上放我爸爸和日本人谈判的新闻,我老奶奶看着,坐在那就用拐杖直撞地,骂他:汉奸!她觉得日本人进村把我们房子都烧了,灶台都砸啦,怎么能跟日本人友好!老奶奶特生气。”
对于父亲,孩子们的评价超越了单纯的家庭与家族:“他们那一辈人了不起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