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带来的美国梦
摘要:因为我父亲自己的道路并不理想。回国后先在铁路,后来在国民党政府的建设委员会搞房屋建筑,1936年才回到他的本行,到武汉任江汉工程局第二工程事务所主任。他的前任由于1935年汉江大水、堤防溃口而被撤职。因此,他是战战兢兢上任的。当年夏季,他要我的母亲带着我和弟弟,从南京赶到武汉,陪他共度汛期。那年,我刚刚初中毕业,对水利一点也不懂,只知道天天陪父亲去武昌的长江边看水尺,就怕水位上涨。
马国川:我在您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后写的《院士自述》里看到,您的父亲也是学水利的。
钱正英:对,他是上海南洋大学(现交通大学)土木工程系毕业,留学美国时学习水利工程,1922年得了硕士学位后回国,第二年得了我这个女儿。很自然地,他把从美国带回来的一套理想传给了我。从我很小的时候,他就告诉我,美国已经有了女工程师,但是中国还没有,他要我将来当中国的第一批女工程师。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不是学工程的,只有我学了工程。
马国川:这是您父亲给您规划的人生道路。
钱正英:他给我规划的道路就是中学毕业以后,考清华,公费留学美国,然后回国当工程师。因此我上大学也是学习土木工程,但他要我以后搞建筑不要搞水利(土木工程包括:道路、建筑、水利等许多专业)。
马国川:为什么?
钱正英:因为我父亲自己的道路并不理想。回国后先在铁路,后来在国民党政府的建设委员会搞房屋建筑,1936年才回到他的本行,到武汉任江汉工程局第二工程事务所主任。他的前任由于1935年汉江大水、堤防溃口而被撤职。因此,他是战战兢兢上任的。当年夏季,他要我的母亲带着我和弟弟,从南京赶到武汉,陪他共度汛期。那年,我刚刚初中毕业,对水利一点也不懂,只知道天天陪父亲去武昌的长江边看水尺,就怕水位上涨。我们的住处就在他办公室的后院,每天看他办公回来,总是唉声叹气,诉说官场腐败、包工作弊、工程难办。好容易挨到汛期过去,总算没有发生大水,我和弟弟的暑假也将结束,母亲带着我们返回南京。临别的时候,母亲再三要求父亲,不要再干水利了,免得全家担惊受怕。当年冬天,父亲在无锡附近的戚墅堰电厂找了个工作,就把武汉的工作辞了。从此,他不但自己决心不搞水利,而且告诫我,以后可以搞建筑,但是坚决不可搞水利。
马国川:但是您却走上了革命道路,脱离了他的美国梦。
钱正英:因为我生不逢时啊。我自幼的梦想是当一个科学家,而不是当一个革命家。但是我读大学正是抗战期间,在一些共产党员的教育下,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,最后,下定决心,告别多年的梦想,舍弃固有的爱好,参加革命。因此,我申请入党报告的第一句话是:"我生不逢时……"
马国川:是出于对国家对社会的责任,才选择了革命。
钱正英:在大学里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,可是到1942年冬,在快要毕业的时候,由于可能被敌人追捕,组织决定要我和其他几位同志撤退到解放区去。向新四军四师师长彭雪枫报到的时候,我把我的遗憾告诉了他,他安慰我说,将来我们淮北解放区要搞建设,要造一个大礼堂,一定找你设计。遗憾的是两年后彭雪枫在战场牺牲,我为他设计了墓地。
马国川:在新四军里您开始和水利打交道了?
钱正英:1943年,淮河发大水,我当时在一个县里当中学教员,那里的淮河堤防决了口,人民迫切要求堵口复堤。人民政府决定以工代赈,组织群众修复淮堤。发现我是学工程的,就要我当技术负责人。我们修复的那段堤防紧邻日本人的统治区,我们白天在堤上闸口的一个棚子里办公,晚上由军队保护,在附近各村流动住宿,防止敌人的偷袭。感触最深的是,有一天房东大嫂偶然告诉我,妇女是不能到闸顶上去的,因为妇女不吉利,上了闸顶,闸要倒掉的。我说,可是我天天在闸顶上走,没人管我啊。她说,你不一样,你是给我们治水的。我才知道老百姓是多么看重治水。堤修好后,淮北行政公署把我调去当水利科长。
马国川:您还是走上了水利道路。
钱正英:虽然大学土木工程系也讲一些水利知识,但都是最基本的。当了水利科长以后,我拿了一张军用地图,把淮北解放区的几个县走了个遍,我也在当地的一些士绅家里找到一些参考书籍,边干边学。所以我学水利,第一个老师就是大自然和人民群众。抗战胜利以后,苏皖边区政府建设厅下边成立了水利局,又调我做水利局的工程科长,负责以高邮为中心的运河南段堤防的修复工作。这段堤防是苏北十几个县的防洪屏障,抵御淮河经洪泽湖、宝应湖、高邮湖入长江的洪水,1931年江淮大水时决口,苏北一片汪洋,人民受灾惨重。我们在1946年春将大堤修复加固后,当年夏天就发生了洪水,大堤经受住了考验。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故事,我差点到美国留学。大堤修复后,联合国救济总署派人来考察,有一个美国人,一个澳大利亚人,是我接待的。他们建议保送我到美国去留学。边区政府都批准了,我也检查完身体,准备出去了,内战爆发了。
马国川:如果您当时去了美国,后来的历史可能就完全改写了。
钱正英:故事还没有结束呢。改革开放以后,那位澳大利亚工程师到中国访问,他在和苏北的水利工作同志座谈时,拿出我的照片问,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个人,她还在不在人世?人们告诉他,这是我们的部长啊。后来我们在北京见了面。
马国川:这是个非常有传奇色彩的故事,可以拍一部电影了。
钱正英:内战爆发后,大部分人都撤到山东去了,我们少数同志跟着苏皖边区政府主席李一氓同志留守,我这水利科长也没多少事,有时帮助修修公路,平常的时候就研究水利,骑一辆自行车在苏北大地上转,对照着找到的一些参考书籍,了解淮河的历史。后来我们也越过陇海路撤退到山东。我在山东战场上当了一年修路架桥的工兵,1948年山东土改整党,我被组织调去山东黄河河务局任副局长兼党委书记。我看到山东黄河河务局一些干部的回忆文章:"来了个女兵,骑了一匹大白马,挎着驳壳枪。"
马国川:成了传奇了。
钱正英:没有传说得那么神气。我当时是骑着马去的,带着一把手枪。那时候山东解放区的黄河河务局下边有十个黄河大堤修防处,一个县一个,沿着黄河两岸一直到入海口,有整个的一套防线。因为国民党政府正加速在当年他们炸掉的花园口堵口,想使黄河回归故道。他们是以水代军,当年炸开花园口,使黄河改道是阻止日军;后来加快堵复花园口,就是为了水淹解放区。我们的主要工作是修复黄河大堤,还要保证黄河两岸的交通,我们河务局下面还有一个好大的造船厂呢。
马国川:看来工作还是繁重的。
钱正英:我到了黄河以后,第一个考验是凌汛。黄河凌汛最严重的是在山东,冰坝把河道堵住,很容易决口。我记得那是个小年夜,正在包饺子的时候,说是利津下面冰坝堵住了,我就连夜赶去了。到那儿身上结了"雾凇",头发上眉毛上都是冰。我带了几个当时在野战军当工兵的老部下,在冰上凿开一个个的洞,搞了一些玻璃瓶,里面装满炸药,然后把玻璃瓶塞进冰洞里,连上电线,等着。
马国川:等什么?
钱正英:等上游的冰冲过来,光是人力是炸不开的。眼看着冰块来了,赶紧跑上岸引爆。一大块一大块的冰块像野兽一样挤上大堤,河水汹涌而下。那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壮观啊!我说这是侥幸,固然是尽了人力,但是也靠大自然的力量。凌汛之后就是春修。需要修土堤和护堤的砖、石险工。当地没有石料,群众都知道黄河泛滥的厉害,所以自动把猪圈、鸡棚的石头,都捐出来了。修了两年,到1949年我走以前,来了一次大洪水。
马国川:还经受了一次考验了。
钱正英:那次大洪水可真够悬的,后来好多年都没有那场洪水大。几十年一遇的。当时渤海区党委书记打电话问我,说行不行?我说要看水,现在这个流量还可以。他说,你怎么能这么讲?你要保证!后来他派了两个代表住在我们工地,帮助我们联络,要什么有什么,反正得守住。最后是勉强守住了。
马国川:先是凌汛,后是洪水,经受了两次大考验。
钱正英:济南解放以后,成立军管会,主任曾山就叫我去接收国民党的山东黄河河务局。我感觉自己水利专业知识不够,给曾山写过一个报告,我说,全国要解放了,要求到苏联去学习水利。结果曾山大笔一挥,说工作紧张离不开。
马国川:和上次不同,这次是主动要出国学习。
钱正英:结果都一样,没有走成。这期间我到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妇女代表大会,见到了我的父亲。我们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。我父亲那时在唐山开滦煤矿搞建筑。我到解放区以后就和他失去了联系,到北京来开会,他才知道我的下落,他到北京来看我,才知道我搞了水利。
(本文节选自马国川《共和国部长访谈录》,生活.读书.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出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