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阳关道”上三十年
摘要:1980年11月5日,《人民日报》发表署名“吴象”的长文:《阳关道与独木桥——试谈包产到户的由来、利弊、性质和前景》。这篇在当时产生广泛影响的理论文章,梳理了1949年以后农业生产的各种形式,总结经验教训,根据现有的生产力水平和农村存在的实际情况,对“包产到户”作了有力的辩护,在中共中央的机关报对人民群众在生产活动中的创造作出理论概括。文章的雄辩色彩,内敛的战斗性,为已拉开序幕的农村改革清理了思想上、理论上的障碍。
1980年11月5日,《人民日报》发表署名“吴象”的长文:《阳关道与独木桥——试谈包产到户的由来、利弊、性质和前景》。这篇在当时产生广泛影响的理论文章,梳理了1949年以后农业生产的各种形式,总结经验教训,根据现有的生产力水平和农村存在的实际情况,对“包产到户”作了有力的辩护,在中共中央的机关报对人民群众在生产活动中的创造作出理论概括。文章的雄辩色彩,内敛的战斗性,为已拉开序幕的农村改革清理了思想上、理论上的障碍。
三十年弹指一挥间,中国农村发生了深刻的变化。吴象同志的文章,已成为中国经济学说史上的经典文献;农村在巨变和发展中集中出现的问题,“三农”的千千结,仍在困扰着今已86岁的文章作者。
《中国发展观察》从五月号起辟“改革开放三十年纪念”专辑,编辑部同仁回顾三十年沧桑巨变,首先想到了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几篇发聋振聩的理论宏篇,想到了那些难忘的岁月,难忘的人与事。
专辑开篇,从农村改革细说;要说农村改革,怎少得了吴象的声音?——暮春之初,在亚运村静静的寓所里,本刊总编辑卫建民与吴象同志作了一番对谈。
卫建民:吴老,我早就想来看您,您老在外边跑。
吴象:我到海南去了,刚刚回来。
卫建民:今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年,中央部署进行纪念活动,即使不部署,每个中国人、各个部门也自动地要纪念。《中国发展观察》从五月号起专辑纪念,一直开到十二月号。这是个大事情。一个是十一届三中全会,一个是农村改革三十年,这个话语在中国人中一提起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。杜老、王郁昭同志我们在春节团拜会见过了,要是听不到吴老的声音,少一个声部,这首曲子就不和谐。农村改革一开始就应该有您的声音。
吴象(笑)。
卫建民:现在有一句很诗意的话,改革开放的春风是从农村吹起来的。我小时候就听过一个佳话,直到现在还记得,说“四清”的时候……您去过洪洞吗?
吴象:“四清”的时候我不在洪洞,我在原平。
卫建民:我们那边一些搞文字工作的同志很神秘地对我说,吴象同志写文章用电报发稿,“四清”的时候您还在山西日报,在山西工作吧?
吴象:对。一直到78(1978)年。我从38(1938)年工作就调到山西。
卫建民:那时候是八路军总部,太原失守后是八路军总部。前两天我看丁玲写的东西,她那时住在西漫底、万安,丁玲在西北战地服务团呆过,是吧?
吴象:对对对!马牧,那时候总部在马牧村。
卫建民:我就是马牧村的。
吴象:你啊?
卫建民:您那时候住在马牧?
吴象:没有。你们洪洞有一个村,一个很有名的村。
卫建民:您说的是河东还是河西?
吴象:河东。河东河西都去过,但我没有在那里工作过。我“四清”在襄汾,那不是“四清”,叫学大寨。学大寨运动在襄汾的贾庄。
卫建民:襄汾有两个老同志您可能知道,一个是贾芝,文联的;还有一个是贾植芳同志,复旦大学的。他们是兄弟。
吴象:农村改革我前边都讲过好多次,三十周年,《财经》杂志约我写的文章,这个你看到了吧?
卫建民:看到了。
吴象:那个他只登了一半,有个比较全的是在网上,你们想问什么问题?咱们交换交换。
卫建民:好。
吴象:另外,老的已经讲过好几遍的东西这个没有意思。
卫建民:对。我们不讲历史,今天来拜访您是讲现实,尽管三十年改革成就巨大,但是现在矛盾都集中地在农村里显现,我们来跟老前辈请教。过去一找您就请您讲联产承包责任制,从凤阳讲起,这个大家都听过多少遍了,所以我说,今天来也是给吴老报喜,报什么喜呢?您多少年前就提出来,要把劳务培训输出作为一个产业来发展,这是您提出来的。
吴象:对,有这样的文章,但也不是我一个人提出来的,好多人都这样讲。
卫建民:您一直呼吁。今年政府工作报告正式写进去了,有一段话“加强农村职业教育和技能培训,提高农民转移就业能力,发展劳务经济”。作为政府工作报告,把你们老同志的思考都采纳落实了,我看每一个字都是有讲究的。农民转移就业的能力,培训就能提高他们的能力。现在问题还很大,你要转移,但城市并不接纳,说了这么多年了,作为城市管理者也有他们的职责,这是个两难的问题。我有时想,现在北京都是高楼大厦,是一个大工地,如果没有这么多的农民工是不可想象的,这个城市起不来。另一方面呢,经济发展了,城市繁荣了,跟农民好像没有多大关系,高楼起来了,农民离开了。这个也不新鲜。有些现象一看就觉得很难过,在街上,有时看见农民摆个小摊,卖个白薯,城管也要“执法”,有时起冲突,发生一些恶性事件,甚至杀人。
吴象:去年的11、12月,安徽开了一个劳动力转移的研讨会在休宁,我有一个书面发言,你可以拿去参考一下。农村改革经历的事情已经谈的比较多了。农村改革带动了整个的改革,改革从农村改革开始,农村改革从安徽开始,这个话都这么说,也可以这么说。实际上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定下来,我们这个改革首先要抓国营企业,扩大自主权。
卫建民:给企业松绑。
吴象:对,给企业松绑。但是我们这个体制,国营企业是整个计划经济的堡垒,最核心的,搞不动,那时试点试了十几个,后来试了七八十个,那时候很大的一个厂子,几千人的厂子,厂长连盖一个厕所都不能自己做主。我们这个体制太死了,农村也是。但是后来农村弄得都没有饭吃了,农民没有一点积极性,农民就消极抵抗,另外这个大锅饭、平均主义的分配,就是到最后,1978年人均收入只有143块钱哪,温饱问题长期不能解决,大面积不能解决,当时的体制,城乡二元结构,城乡分割的二元结构有三个最主要的东西:一个就是统购统销,他是围绕我们工业化,现代化要搞工业,学的苏联的办法,优先发展重工业,重工业的特点不象轻工业赚钱赚的多,他的结构是有机构成太高,机器啊太贵,都是大机器,就业的岗位少,弄这些东西,农民没有什么就业的机会。后来也来了一些,但因为养不起又退回去了,62年(1962)把已经进城的农民又压回去了。这种机制只能形成工农剪刀差。
卫建民:我们家就是“62压”,我妈妈原来在工厂上班,后来又回去了,回农村了,她原来在太原水泥厂。
吴象:啊,这个多可怕啊!山西原来都是大家伙,煤矿、机器。这是一个,统购统销,把原始积累的负担转嫁给农民了。第二呢,后来一搞就是人民公社化,土改把地分给农民了,而整个的公社化以后地都集体所有,那时一个农民一个月基本劳动力要做28天,不能过礼拜的,妇女要回娘家请假都很困难。公社化是又一条绳子,最后户籍分开了,农民就不能进城。所以呢,“四清”工作队到村里看什么事呢,就是看管木匠啊,瓦匠啊,泥水匠啊,出去可以赚点钱,本来是个大好事,给队里也能交些钱,现在劳动一年下来,一天几毛钱,有的是倒欠的。农村都是欠账的,粮食都不够。这三条绳子把他们绑在一起,农民就死死地被绑在土地上,农民不能离开土地,一辈子就是脸朝黄土背朝天,就是这样子,不能进城,不能打工。在体制上农民受到束缚,在政治上、思想上农民也受到很大的束缚。城乡割裂的二元经济体制使农民名义上是国家的主人,工农是国家的主人,实际上没有得到起码的公民待遇,变成了二等公民,进城不能进。过去,农民没有土地,受地主剥削,现在呢,共产党把地主打倒了,土地分了,但是本来是集体经济更好地发展了,因为这种体制农民没有积极性,所以解放以后,农民当了主人以后,长时间农民本身的温饱问题就没有得到解决。我们现在这个三十年,从解决贫困开始,农村改革第一步就是解决了温饱,本来是一个早就应该解决的问题,我们到了联产承包以后,这个我们就不多说了。因为过去说的很多了,它就是通过承包把所有权变成所有权和使用权,农民通过承包取得了半所有权就是使用,但是这个就有了自主,作了半个主人,实际上等于就是主人,他这个地不像地主是可以随便收回的,承包给他就是后来一号文件是15年延长到30年,现在又要再延长,这个问题没有彻底解决。以前他不能收农民的地,现在问题是这点地不够农民种,农村有很多的剩余劳动力,这个东西找不到出路,农民温饱解决了,但是解决不了小康。我们这个小康是面上总算账要达到1000美元,这个收入本来按照联合国的标准是不够的,邓小平解释我们中国太穷了,人太多了,我们是中国式的小康,但是这是一个低水平的、不平衡的、不全面的小康,我们现在从贫困到温饱,从温饱到小康,现在是从低水平的、不全面的、不平衡的小康向全面小康过渡,这个采用什么办法呢,农村自己解决不了,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农民富裕的、多余的、剩余的劳动力转到非农就业,从别的产业去发展,从手工业、乡镇企业,乡镇企业解决很多问题,私营企业也解决很多问题,但是农民没有文化,没有技术,就需要培训,杜老经常提的让农民有国民待遇,和普通人一样。现在的问题是农民是数量最大的弱势群体。
卫建民:培训是好事,但现在一些地方做事很荒唐。比方说农民开车搞运输,在城市里,到驾校学习,考试合格,拿到驾驶证,就可以上路,就可以开车。现在有的省,除了设各种交通关卡外,还有各种证件限制你,只有驾驶证不行,还要有这个证那个证。培训发证养活了少数人,却给多数人设置了就业障碍。
吴象:二元结构最糟糕的就是不平等。农民分配上不平等,机会也是不平等的,再加上现在有新的“三座大山”:看病难、上学难、住房难,这个问题九十年代一直没有解决。我们这个国家一方面城市建设的很好,新富起来的很多,官僚贪污非常严重,在这种情况下,农村没有多少改进,这两年好一点,十六届三中全会吧,2003到2004提出是重中之重,这就对了,从那以后,公共财政向农村倾斜,农民没有税啦,原来减一点,减一点,现在都取消了。说到底啊,这个问题做的还不彻底。最近一期《炎黄春秋》登了一篇文章,我们总的财政花在政府的钱比例很大,有25%,这什么意思呢?这样子花了以后,官僚除了贪污分子以外,现在还有三个大问题,这三个3000亿大概你们都知道。
卫建民:政府运行成本很高。
吴象:不光是运行成本啊。不运行的不应该的都这么弄。一个是公车,这个消费差不多3000多亿,不应该坐车的也坐,这个在别的国家是没有的。我们去西德访问,他们农业部每个人都有车,都是自己的车,只有部长是有司机的,用的是公家的油。吃喝,公费请客3000多亿。出国,名义叫考察,实际上是公费旅游,这三个3000亿加一起就是1万亿。你说统计的不对,可人家算起来还不止,都有帐可查。结果我们花在政府的钱是25%,现在降下来一点是22%,发达国家大部分都是5%、6%,多的7%、8%都不得了了,没有超过10%的,你说严不严重?你说给农民这个钱给农民那个钱给的也不少了,也有补贴,政府的浪费去掉了,这还不算贪污呢,一贪贪个上千万的有的是。所以,一个根本问题是不是服务型政府,是管制型政府,总是去管理人家。过去一号文件最大特点就是不是中央发文件下指示要农民怎么样,而是根据农民在实践当中的摸索、创造,把他总结提高变成政策。包产到户很多人是不同意的,农民冒着风险在搞。其实很简单的事情,过去农民也是这么干,问题是都成了官僚了,都成了压制农民的了。所以这个问题呢,现在好的是现在的领导方向转过来了,政策是朝这边走,而且一天一天在进步,总算是把这个弯转过来了。所以,我觉得你们抓这个问题很好,这个慢慢就上了轨道。现在还是有很多的困难,现在不是有阳光政策吗?对农民培训收费收的很少,有优惠,现在还要解决农民的子弟,农民工的子弟,不管是带到城里来的还是留在农村的,他们的上学问题也要解决,下一代才有希望,不然农民的孩子没有出路,下一代还要当农民,一代一代都当农民,一代一代说的不好听还受剥削。你们临汾去年出了一本书,让我写序,我也讲了一点劳动力培训的问题,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国策。
卫建民:现在可以说农民对改革开放的政策最拥护,因为他们亲身经历了,有一个比较。取消农业税,有些地方的农民甚至不相信,不可思议,怎么就不交公粮了?但是,尽管取消农业税了,农民也富不起来;不但富不起来,许多新的问题又出来了,比如现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,我们去调查,亲眼看到好多乡村里都是三种人:老人、妇女和儿童,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。新农村谁来建设?不是口号,不是运动,谁来建设?现在农村变化很大,儿童又产生新的社会问题,叫留守儿童,爸妈在城里打工,他们跟着年老的爷爷奶奶,教育没有人管,学校教育有些招不到生。现在有些农村小学都没有什么学生,有条件的都到县城去上了,这些留守儿童受不到正常教育,进城以后没有出路,就去偷去抢,所以看到很多刑事案件让人心痛,十八九岁傻乎乎地就戴上手铐了。去年统计全国留守儿童有2000多万,这个数字只会增加不会减少。
吴象:(痛心)2000多万?这个问题就是我们长期积累的啊!
卫建民:国外有些学者说我们农村的情况在欧洲是战后才出现,因为年轻人打仗牺牲了。吴老,还有一个问题我要请教,现在一个是培训转移农村劳动力,再一个在农村,20年前您就写过农村金融的短文章,提出农村金融组织的问题。现在这个问题也很突出。
吴象:这个问题得注意了,农村信贷,茅于轼专门搞这个事情,最近几年的尝试,二元结构不从上边解决的话,农村自己解决不了。解决农民的问题不在农村,是全党的问题。
卫建民:现在一些农村的高利贷、地下钱庄很严重,而且也不神秘了,甚至不违法,大家都把这个看作当然。
吴象:这个问题啊,一直到抗日战争以后,地主没有不放高利贷的,高利贷过去比地租剥削还要严重,因为利息太高了,10%、20%、到100%,100%还多,一年利息记下来1000%多。土地改革以后,为什么说是胜利了,就是保护自己的土地了嘛!
卫建民:革命有目的了。
吴象:人力资本和国民待遇的概念都是杜老经常讲的,我们都是在杜老的领导下,有许多关于农村方面问题的见解基本上都是杜老提出的,当然具体问题也有不同的看法,基本的大思路就是这样的。多的我也说不出来,年纪大了,像股市我也不懂,看也看不明白。
卫建民:你们这一代既做过实际工作,也做过学术研究,您又搞过新闻工作。现在在农村,更多的是实际问题,没有多少理论上的争论了。
吴象:理论上也有争论,还有人说是资本主义道路。
卫建民:吴老,还有一个问题,改革开放三十年,农村成就很大,矛盾也很突出,像乡镇体制改革的问题,赵树凯同志给我们写专栏,专门研究,牵扯到体制问题,事权的问题,政府到底要做什么,权力有多大?我们去江西,一个乡镇书记对我说“我们这算个什么官,三句话:任务要完成,问题不能出,办法自己想”,这就是事权的问题。
吴象:这个还是体制的问题,屋子漏了,看得见的是漏下来以后底下的地坏了,问题在地上,根子在上边,它就是这样,总而言之,我们这个政权,胜利以后,执政以后,革命党和执政党角色转换的问题没有解决,然后过去封建的老传统没有解决,光是土改,但是皇权主义、专制、官本位、特殊化,这些封建的东西,在战争年代没有暴露出来,有一些小情况,但大部分是好的,进城以后,特别是我们自由民主没有开放,这样的结果就形成。所以我刚才没有多说,城乡二元体制经济方面表现多,但更主要的是一种政治垄断,是一种思想垄断,都不能有不同意见,不同意见是正常的,是和而不同,孔子说“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”,有的人有自己的想法,实践上就有矛盾。毛到了后期自己就违背了毛泽东思想,就走向了反面,说是人民内部矛盾,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,越来越是敌我矛盾的办法。根子在这个地方,而我们现在说是犯了长期的全局性的错误,连路线两个字都没有讲,发展到最后都穷成那个样子了,还学大寨。而且不是生产上艰苦奋斗,你要是说“大寨是艰苦奋斗的山区建设的典型”那就是反大寨,应该是“大寨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典型”,不提到继续革命,继续革命是怎么个干法,就是大批判革命,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。
卫建民:大寨问题您体会最深。毛主席想树典型,下面察言观色,小心扶植。“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”。
吴象:文化大革命之前还没有这个东西,之后“四人帮”本身没有什么农业政策,他也不懂农业。老太太养鸡只准三只,四只就是资本主义,极左的搞法。自我膨胀啊。“四人帮”利用这个东西。
卫建民:所以我读邓小平《关于农村政策问题》,有一句话很重要,就是要根据当地实际条件和农民意愿,我看几十年来最沉痛的教训就是,上面要搞什么,底下一直到村、生产队都必须搞。
吴象:一阵风一刀切,我们的老毛病,这个体制必然是这样。我欢迎你们来,但我也说不出什么新东西。你们从这样一个角度讲这个事情可以。 (记者张妮整理)